道地的京片子聽起來像人嘴裡涮了油，隨意溜轉著就有成串的歇後語和韻律碰跳著，非常有趣。今年冬天拜訪日本北海道，當地人為了觀光也學了中文，只是學的是道地的京片子。裹著日本皮卻能說著一口純正的京片子，非常有趣，但仍是敵不過聽金毛碧眼的老外說京片子的趣味更深。
中國早期作家老舍的作品被譽為「正宗京味小說的始祖」，還有許多人研究他作品集裡的語言藝術，因此讀老舍時大大滿足了我對京片子的喜愛。語言其實非常有趣，它除了傳遞思想與溝通，用得活，意境立刻傳神。好比老舍在《離婚》書裡這麼用：「你看那個小媳婦?沒出嫁的時候，真是個沒嘴葫蘆，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來，看現在，小梆子似的。」短短幾句就把胡同裡小人物形容新嫁娘前後的差別就給點活了，語言也能因此窺知文化，老舍的作品更是處處能見這些原汁原味的「北京味」。
《離婚》書裡描寫李科員早年在鄉下娶了親，沒有情愛的婚姻，讓他多次尋思離婚。衙門（公家機關）裡專門為人作媒張大哥嗅出了他這點心思，處處給他安排，要他把老婆接進城裡。但李科員身為知識份子，老覺得婚姻中應當有些「詩意」，能夠講講心裡話、在生活裡多點浪漫。但張大哥象徵的就是傳統觀念，認為婚姻是實際的，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的，張大哥認為這開門七件事穩穩當當就是最好的生活。《離婚》書裡從李科員的掙扎，到把老婆孩子接進城裡、被其他同事笑話老婆土氣沒見過世面，以及其他貫穿其間的人物，處處可見人們在婚姻中面對傳統與現代的掙扎。
離婚，是西方的時髦詞，中國早期婚姻多靠媒妁之言，媒人在保守的社會裡也佔有重要地位。《離婚》一開始就把張大哥描繪得活靈活現：「張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。你總以為他的父親也得管他叫大哥：他的『大哥』」味就這麼足。張大哥一生所要完成的神聖使命：作媒人和反對離婚。」但讀《離婚》時有點辛苦，因為它像部連續劇，原本以為作者是要藉李科員的口介紹張大哥，但中段又繞回李科員，跟著鋪陳出張大哥一家老小，以及衙門裡的各種人物。
《離婚》書裡安排許多人物，但支線太多，閱讀時也容易跳躍，難以一氣呵成。撇開故事支線太多的問題，老舍在描繪人物的功力上非常講究，每個人物都躍然紙上。每個人物各有思想與處事哲學，性格生動得像住在你對門的鄰居。
但讀完《離婚》再看十六萬字的《駱駝祥子》，《駱駝祥子》全篇一氣喝成，劇情高潮迭起非常精采。有人形容《駱駝祥子》通篇找不到半個毛病，確實如此，是部結構非常扎實嚴謹的小說。
《駱駝祥子》除了仍有老舍的「正宗京味」，老舍更深刻刻畫車夫祥子的一生，祥子無父無母，畢生夢想就是存錢買上自己的車。但中途被北閥軍給拉去當軍伕，車沒了想發設法逃回到城裡繼續拉車攢錢，怎料中途被車廠老闆女兒「虎妞」誘拐娶親。跟著「虎妞」難產死了，存的錢又被偵探拐走，愛上軍官之妾小福子，小福子為了生存當了妓女然後上吊。
祥子的一生從積極掙錢、要強、努力，經過命運種種打擊後，開始走向自我放棄最後車沒買成、染了身性病、又變成了地痞流氓，都跟當初祥子不同了。除了透過祥子看到命運的多舛，老舍筆下也見到對小人物的關心，他們出現在胡同、街市和茶館裡，他們各有渺小夢想，也都各自在命運裡掙扎。
書裡有這麼段形容，北平市裡的一場暴雨過後，能催高田裡的老玉米和高粱，也能澆死不少病苦的貧苦兒女。「一場雨，那詩人吟詠著荷珠與雙虹；窮人家──大人病了──就全家挨餓。一場雨，也許多添幾個妓女或小賊，多有些人下到監獄去；大人病了，兒女們做賊做娼也比餓著強！雨下給富人，也下給窮人；下給義人，也下給不義之人。其實與並不公道，因為下落在一個沒有公道的世界上。」老舍的悲天憫人處處可見，他的筆下沒有壞人，那些小奸小惡之人各有故事與夢想，只是命運捉弄人，只能各自走在自己的道上。
夜裡受寒，頭痛欲裂，轉身至廁所抱著洗手檯嘔吐，又爬回被窩裡昏睡去。睡了幾個小時後突然難以成眠，想起老舍的兩本書，遂敲打成文，希望能有更多人喜歡這些作品，也記下自己的喜愛。
(2008/12/27)
圖/老舍(1899-1966)，本名舒慶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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